他说得轻巧,好似在讲其他人的故事。
“就因为这个?”在她眼中,遗言虽然是离去者的挂记,但具体还是由生者自己根据现实情况斟酌。
“嗯。”
她算是理解了。
所以覃抒言才会选择在五年后一头扎进殡葬业。
“我发誓让他们篡改专业是我最后的仁慈,自上大学后,开始经营‘夜事’,自学配音,又认识了现在的老板,主动接了很多工作,靠自己的努力把学费和生活费都赚了,把大一大二的学费还给他们。”
“把钱转给他们以后,当然是被骂了,然后大吵一架,最后覃正说……哦,覃正就是我父亲,他说想脱离覃家没关系,还钱就行。”
可乐罐晃着,他云淡风轻,但简聆甚至能想象到那位老头子的语气有多恶劣。
“所以写了一张欠条,以后每个月给他们打四千块钱,履行二十一年。”
一字一句从唇间透露,她听着压抑,难以想象覃抒言在这种高压下被苛责着生存了二十一年。
她以为自己是野草,也好歹有林奶奶的温暖,覃抒言生活在紧逼的爱中……
不,她甚至难以理解这种牢笼般的爱,甚至不是爱?只是一种对掌控的执着。
“你的表情也太苦大仇深了吧”
他倒是开起了玩笑,顺手将一直空烤的炉子关了。
她是陷入共情,躲不掉的惆怅:“那我要笑你吗?根本笑不出来……”
“我已经还得差不多了,没按月规定的数,”这人还可得意,连着那个梨涡浅,卫衣上的金色纹路在黄色的壁灯下反光,“你应该夸我赚钱小能手才对。”
简聆都想往他身上锤一下,做电台做配音哪有这么轻松就赚到这么多钱,他倒是在功成名就后学会了一笔带过,她还能不明白他受过罪吗?
“是是是,就你赚钱小能手,能死你了。”
烤肉店本来就在淮江沿岸,他们来得早,出来时太阳刚跃动着落下,天边还带着余晖。
好像是给勇敢者的奖赏。
两人吃饱喝足,本来还打算直接回家,但在看见江边风景后,还是决定沿江再散散步作消食。
这可是覃抒言提出的,才不是她自己的私心。
樱花大道两侧的樱花栽种是一直延伸到江边的,太阳一落,夜就来得快,此刻在灯光映射下,也算是赏了夜樱。
覃抒言接了个电话,挂断后慢悠悠朝她走来。
步伐一致。
他先开口:“我哥刚刚给我打的电话。”
“你爸妈的事?”
“那可不,”他顺脚将挡路的小石子踢回旁边的草坪,绘声绘色,“他俩跟我哥说:‘你弟完了,交的狐朋狗友’。”
这句模仿瞬间把简聆逗笑。
他总是这样。
沉闷的氛围被“呼”地吹散,渺茫在月色里。
他们好像从冬天走到春天了,她想。
夜樱很美,在灯光的映射下,结出梦幻的颜色。
淮江的水流比起鹭江的不疾,穿行在快节奏的城市之间,好似很缓很缓的喘息。
覃抒言昂头,去嗅堪堪蹭过他头顶的花枝。
她也侧过脸,眼睛会记录一切。
纵使世间瞬息万变,在此刻也能篆刻下属于他们的,焕着光的故事。
有船只出现,带着霓虹绚烂而来。
“我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简聆抿着嘴,确实纠结。
他们位于城市和郊区的边缘,离城市越近,她好像逐渐清醒,连同现实里的某些烦恼,也跃跃欲试。
“嗯。”他默许。
她先是长叹一声,将胸腔里的烦恼尽数呼出:“经历了这么多,你觉得家是什么呢?”
覃抒言却突然侧头,蓦地与她的视线对上,使得她有些猝不及防的动摇。
“家对我来说已经不再具象化……”他从那种摇晃着的,玩味的状态瞬间沉回正颜。
许是看她依然在听,他才将未完的话又拾起,错开视线。
“是……你问这个做什么?”
她也没想瞒,只是在覃抒言的视线里似乎轻而易举被看穿,将缘由先一步说出:“设计,遇到了一点瓶颈……”
是的。
前几日,来自客户的信息。
原本大方向采用的是北欧简约质感的设计,但客户突然告诉她,家里老人不太满意,他们毕竟是做子女的,也不好违背,只能全盘推翻,重做。
“他们现在怎么要求?”
在樱花树的尽头,他们终于开始往回走。
简聆掏出手机,点开备忘录打算清点,不过扫来扫去,总结起来也就一点:“主要是改成正国风。”
离提交作品的最后期限还有八个月,虽然是比赛,但甲方突然改主意,她也不得不配合,毕竟甲方才是以后长居的人。
因为这事,她连着失眠几夜,曾经活跃的灵感,如今成了死板,生硬地沉在纸上,任她怎么挥笔,也无法拯救。
压力骤升,简聆自觉走入了死局。
两人沿岸又走出百米。
这个问题是不是有些难为他了?
长时间的沉默,让她不免思虑。
但下一秒,他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“家是一种爱在心底口难开。”
“是我们终将面对的课题。”
似乎是反复斟酌过,他回答得极其正式,也更往抽象的方向走。
她默默记着。
“如果谈正国式的家庭,我们身处的,绝不是最完美的。”昏黄路灯下,他的笑让人有种甘愿沉沦的安心。
“数千万个家庭,都有属于自己的表达方式。”
简聆听着他说,温和的语气好似在夜空里铺开了一张画卷,数个家庭,千万张面孔,各自滋味。
“家的公式不止一条,爱的也是。”
“而且有时家和爱并不能画上等号。”
他轻声念着,思路弯弯绕绕。
“所以最后的归宿,我们唯一能确定的是,我们必须要爱自己。”
“……”
“好像早就偏离了一开始说的正国风呢。”
覃抒言突然来了一句平日里玩笑的声音,在简聆几乎要溺在这温柔蛊惑的声线时,蓦地回神看他:“什么?”
她脸有点烧。
因为她望见男人的深瞳里倒映着她,而后从专注的神色里倏然轻笑。
恰好他们行至一棵花瓣葱郁的樱花树下。
恰好有风将树枝招摇。
恰好花瓣随风呼啸而来。
恰好穿过他们之间,落在衣衫上。
在这场樱花雨里,谁也尽兴,无路可逃。
“我说,我喜欢你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