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见一个云鬓雪肤的美人走进来,见了周玉臣伏身便拜:
“求周太监救命!”
周玉臣认得她是刚才的美人,疑惑道:“可是老黄为难你?”
美人连忙摇头:“不不,他不曾为难奴家。”
“奴家名唤顾翠儿,在万仙楼挂牌。不敢隐瞒周太监,这孙奉御所强娶的良家……正是奴家的妹妹。”
说到妹妹二字时,顾翠儿声词柔软,好似怕玷污了这个称呼一般。
她勉强挤出一个柔媚笑容,但是刚开口,眼泪就滚落下来:“奴家家道中落,没奈何进了这个见不得人的去处,合该是个六亲不睦的命道。可妹妹却舍不得奴这个姐姐,常来探望。”
“那日妹妹来万仙楼看望奴,孙奉御见她貌美,便污妹妹是暗娼!硬生生把她掳了去!奴找了好几日,才找到妹妹的踪迹。可恨奴的妹妹才十四岁,被他又掐又咬,浑身上下竟没有一处好肉!”
朱麟连忙看了周玉臣一眼。
周玉臣面沉如水,她今天也读了孙奉御的卷宗,知道他仗着有五皇子、德妃的宠爱,不仅在宫里狎戏宫女,还专挑年纪小的欺负。在宫里都敢如此嚣张,遑论宫外?
顾翠儿捂着脸又哀哀哭道:“奴只能求孙奉御,说奴愿意替妹妹伺候他!妹妹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儿,她若是也跟爹娘一样不认奴这个污臜货,又怎会有此大劫?”
“可孙奉御他、他却要奴和妹妹一道解衣伺候!就在众目睽睽之下!”
“妹妹当场便撞了柱子。如果不是纪察司抓走了孙奉御,这孩子早就活不成了,现在就吊着一口气等孙奉御伏法了!可孙奉御却说,他自有贵人相助,异日还来接妹妹回去……周太监,这天下还有王法吗?”
“如果没有,奴想用此物——也买一回王法!”
说着,她一把揭开披风!
披风底下是薄纱轻覆的莹白身躯,怀里抱着一只匣子。匣子是斑驳掉漆的匣子,身体是纤秾合度的身体,这是一个红牌阿姑最美好的年岁,也是一个身似浮萍的姐姐,为妹妹所能付出的一切。
朱麟立即转过头去。周玉臣耳提面命地教过他,要把自己当人,前提就是把别人也当人。况且,这种时候还想占便宜,那还是人吗?!
顾翠儿挺起腰肢,含着眼泪看住周玉臣。她知道她生得极美,皮肤细白得像宫中的贵人,买她的宦官都是为这一身皮子来的。他们喜欢在上面作画,也喜欢弄破它,让它流血。
“这匣金宝,”顾翠儿将怀里匣子打开:“都是万仙楼的姐妹一起凑出来的,还请周太监莫要嫌弃。”
匣子里的珠翠多是拥红带绿的款式,俗气得摄人。有暗红的玛瑙耳珰、翠绿的琉璃项链、带元宝坠的手镯……风格各异,不知是多少女人的肝胆和侠气。
周玉臣叹了口气。
她俯身捡起披风,柔软的面料捏在手中,还带着一点儿不甘消散的余温。
周玉臣替顾翠儿重新系上披风:“姑娘想要什么?”
顾翠儿攥紧她的袖子,几乎是嚼着血肉一样咬牙道:“奴想用这条命,换孙奉御一条命。”
“只要您告诉奴,孙奉御是哪一日放出宫,奴自己杀了他,绝不连累您。”
面向墙壁的朱麟听了,心里一惊。
怎么又是要孙奉御的命?!
就算是出宫才杀,不也是杀了吗?
须知,太子肯定是从孙奉御身上查到了蛛丝马迹。所以太子才会派人到纪察司打招呼,说孙奉御这个人,他势必是要保的。干爹千方百计想要周玉臣进东宫,只愁没地方跟太子表忠心呢,哪能容她擅作主张,开罪太子爷?
周玉臣刚才的拒绝,已经得罪了五皇子。
现在掌权的皇子就这两位,周玉臣总不能两头都不讨好吧?
朱麟想去看周玉臣,却又不能回头,只得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提醒:“司正……太子爷……”
想想正如日中天的太子爷,想想前程!
须臾。
周玉臣长叹一声,雌雄莫辨的嗓音里,带着微不可察的怜惜:
“姑娘会唱曲么?且为我唱一支太白的《侠客行》吧。”
顾翠儿以为周玉臣是要相看她的才艺,这些太监最喜欢找歌喉甜美的女子欺负,以图听个声响快活。她连忙擦去眼泪:“您稍待片刻。”
但见顾翠儿捏了个姿势,一开口,既如敲金戛玉:
赵客缦胡缨,吴钩霜雪明。
银鞍照白马,飒沓如流星。
十步杀一人,千里不留行。
顾翠儿的声词里犹有一段泪腔,把壮烈磅礴的诗句,唱得字字悲烈。待唱到“事了拂衣去”时,她陡然一惊!是了,她要如何“深藏身与名”呢?想想那小内官提到的“太子”,再想想老黄最初提及的“五皇子”……他们真要查起来,周太监岂不是要受牵连?
这天下哪有人会为了一个女伶,去得罪皇子龙孙呢?
顾翠儿急得再次落泪:“您放心,奴家无意苟活,到时候……”
啪。
啪。
啪。
周玉臣的掌声打断了她。
一室孤落的掌声,在空空荡荡的雅间里显得尤其清脆而利落。
只见这个俊逸清秀的少年,以拇指擦去她脸上的残泪,低声道:
“果真好曲,值孙奉御一条狗命了。”